20年来,全球石油市场的涨跌与一个人的行事息息相关:沙特阿拉伯石油矿业资源大臣阿里·本·易卜拉欣·纳伊米。如果说美联储旧掌门格林斯潘曾是世界金融市场的风向标,纳伊米就是石油市场的定海神针。
沙特换了两任君主,耄耋之年的纳伊米仍稳坐其位,皆因他在运用石油杠杆维护沙特国家利益方面向来得力。
一年多来,油价持续低迷,作为世界最大石油出口国、把控世界四分之一原油储量的沙特却坚持不减产、甚至有时逆市增产,进一步将油价推向暴跌。只是在纳伊米看似淡定的指挥下,也藏着“石油盟主”沙特对世界新格局的深深焦虑。
【“不减产”背后的坚持】
2014年9月中旬至11月中旬两个月内,原油价格暴跌21%,创四年新低,价值2万亿美元的全球油市在等着纳伊米提振信心,然而他虽然如常出席各种行业会议,却始终按兵不动。
这多少让一些人失望。曾经,纳伊米在危机时刻力挽狂澜: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在他指挥棒下,唯沙特马首是瞻的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成员国纷纷减产,油价马上止跌回升。这次,纳伊米却选择“放手”。
2014年11月27日欧佩克在维也纳举行会议,纳伊米否决多数成员国的减产提议,主张保持产量,把油价推向更低,逼迫高成本的原油供应商退出市场。
决定立竿见影:第二天,油价再跌10%。2011年至2014年中,作为基准的布伦特原油均价保持每桶110美元,经过几个月连续暴跌,2015年1月跌至每桶50美元。
与会官员透露,11月闭门会议期间,纳伊米不断告诫“小伙伴们”:要保住欧佩克各国市场份额,避免被新崛起的竞争对手——美国页岩油供应商抢占地位,就得扛着不减产。如此,开采成本更高的页岩油在低油价形势下更不受消费者待见。
不过,打压美国页岩油产业只是短期目标,纳伊米和他背后的沙特王室有更长远的担忧:日益升温的气候变化议题和常年高企不下的原油价格已让低耗能生产、减少对化石燃料依赖、开发可再生能源成为大趋势,对石油的需求终有一天会达到峰值、然后一路下滑,而那一天很可能比沙特经济不再依赖石油早日到来。如果世界改变消费石油的习惯,对于近半GDP都来自石油出口的沙特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
在一些场合,纳伊米承认沙特对大势所趋心知肚明。早在4年前,他面对媒体时就说过:“需求会远远早于供应达到峰值。”2015年4月在利雅得一次演讲中,他更挑明:“有些人正试图达成限制使用化石燃料的国际协定,长远来说那将损害产油国利益”,所以,沙特将“坚定而坚决地”和任何反对“把石油消费边缘化”的力量站在一起。
【对“需求峰值”的焦虑】
据“维基揭秘”网站曝光的美国国务院电报内容显示,早在十年前,纳伊米就向美方表达了沙特对“石油需求稳定性”的焦虑。美国驻沙特大使詹姆斯·史密斯2010年呈给时任美国能源部长朱棣文的一份备忘录中也写明:“沙特官员们很担心气候变化协议的达成将严重影响他们的收入。结果,他们不再讨论石油储量的峰值问题,只关心需求峰值。”
本世纪初,部分地质学家和环保人士的供应峰值理论引起广泛关注。他们认为,原油供应在保持上升曲线一个半世纪后达到峰值,此后将无法满足不断增长的需求。2005年油市分析师马修·西蒙斯也出书预言,一旦沙特开始大量减产,就预示着全球原油供应开始进入不可逆转的下降轨道。但纳伊米当时就驳斥了这种预测,承诺沙特将加大产出。
诚然。今天的沙特比十年前输出更多石油,沙特油田则以技术尖端、配套设施豪华著称。但与此同时,美国自开采页岩油后产油量也扶摇上升,2010年不足600万桶的日产量,到2014年底已达900万桶。
事实上,沙特官员们从不担心哪一天石油会供不应求。比起供应峰值,他们认为需求峰值问题显得更紧迫。
穆罕默德·萨班在1988年至2013年担任纳伊米的高级经济顾问,也是沙特参加气候变化谈判的首席代表。他说,油价这轮暴跌开始前,沙特官员流行一种推算:全球石油需求最快将在2025年达到峰值。放任油价下跌,峰值或许还能来得晚点。
美林银行分析报告认为,如果油价维持每桶60至70美元的水平,需求峰值到达的时间点能拖后至少5年。对于可再生能源产业和环保主义者来说,这是个坏消息,但对沙特等产油大国而言,暴跌前四年内每桶100美元以上的高油价才是噩兆。因为在这段时间内,高油价会迫使新兴经济体加快转向节能高效生产、能源多样化的发展道路,而它们本来是石油出口国寄予最大希望的客户。
美国花旗银行大宗商品研究部负责人、能源经济学家埃德·莫斯说,2014年夏,沙特官员猛然发现中国石油需求增长正明显放缓,几乎为此“惊慌失措”。莫斯说,纳伊米意识到中国“以往那种高耗能的行为方式将改变”。
有关数据显示,2008年至2014年,中国的单位GDP耗油量下降了18%,低成本燃料也逐渐被替代。柴油消耗量在经历十年高速增长后,2013年和2014年连续下降。国际能源署认为这种变化和中国大力推广天然气动力车辆有关,因此下调对中国2019年石油需求量的预测。
“我要是处在纳伊米的位置,我也会像他那样做(不减产),”莫斯说。
【与石油相关的人生】
现年80岁的纳伊米见证、甚至“炮制”了二战以来石油市场各种风云变幻。他说了几年准备退休的话,但形势再一次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老人1935年出生于沙特东部省一个游牧家庭,母亲是贝都因人;8岁结束游牧生活,被送到省会达曼和父亲一起生活,入读阿美石油公司创办的一所学校。
阿美石油公司原为美国公司,20世纪70年代被沙特收为国有,更名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
12岁那年,纳伊米顶替突然身故的哥哥,当上阿美石油公司信函收发员,很快凭借熟练的打字能力崭露头角。他后来向大学同学这样描述自己的传奇升迁经历:一天在办公楼走廊里,他偶遇美国来的公司老总,聊起对未来的打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当时回答:“先生,我希望有一天能坐上你这个位置。”老总回应道:“要真是这样,你需要接受好的教育。”
纳伊米成为美国老总的重点培养对象:在公司资助下,他去黎巴嫩贝鲁特上完中学,接着赴美国上宾夕法尼亚州读利海大学,再到斯坦福大学深造,获得地质学硕士学位。学成回国后,他在公司一路晋升,1984年成为公司史上首名沙特裔总裁,4年后当上CEO。
彼时,欧美经济增长迟缓、石油消费下降,时任沙特石油大臣艾哈迈德·扎基·亚马尼以大幅减产应对,结果油价一路下跌,一度跌至每桶10美元,而一些非欧佩克成员和在配额上“作弊”的产油国趁机抢占市场。这一错误导致亚马尼1986年被炒了鱿鱼,随后沙特大幅增产,以低价策略收复失地。
这场危机让纳伊米引以为戒。他看到产油国不齐心的情况下、沙特单独减产的后果。去年3月在柏林时,他还提到这个教训:“我们不会再犯一次那样的错误。”
纳伊米1995年被任命为石油大臣,位置一坐就是十年。尽管后来深孚众望,他也不是没犯过错误。1997年11月,纳伊米只看到中国经济的惊人增速,不顾亚洲金融危机正发酵,说服欧佩克成员增产。此后两年内,油价跌掉50%。
在和西方能源企业打交道时,他也留下污点。1985年至2003年主持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开发生产项目的塞代德·侯塞尼告诉《彭博市场杂志》,1998年,当时王储阿卜杜拉希望吸引外国公司投资开发沙特的天然气田,纳伊米却把最好的天然气田留给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打发给有投资意向的埃克森美孚公司等外国公司一些储量稀少的地块。
美国记者史蒂夫·科尔2012年出版的《私人帝国:埃克森美孚公司与美国实力》一书中记载,沙特方面与美孚石油2003年在加州谈判,结果不欢而散。美孚时任CEO李·雷蒙德提出美方专家质疑气田储量,纳伊米表示那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伎俩,这下把雷蒙德气坏了。“我当时很不高兴,”他对科尔说。
【服务于“终极目标”】
不过,纳伊米的直率与精明风格渐渐奠定了他在欧佩克的威望。
2003年,因美国入侵伊拉克引发油市动荡,尽管沙特事前反对入侵,但纳伊米在战争期间承诺增产的举措有效稳定了市场;2008年,油价飙升至每桶147美元的高价时,纳伊米则顶住美方要求增产抑价的压力,维持产量。他不断告诉美国官员,供应是充足的,金融投机者才是油价飙升的始作俑者。
不过,老大臣在新一轮油市震荡中却“任性”了一把,他的坚持不减产政策伤害到欧佩克内部团结。对财政本就紧张的委内瑞拉和困于制裁的伊朗来说,油价持续下跌的打击尤其吃不消,因此对沙特决策颇多不满。
其实,即使对原油储量价值超过7000亿美元的沙特而言,油价继续低迷对其经济也打击不小。一直以来,石油收入是沙特支撑起完备的免费医疗、教育、社会保障体系以及庞大外援资金的主要来源。
沙特立场直到最近才显示有所松动。今年2月中旬,世界主要石油出口国卡塔尔、沙特、俄罗斯和委内瑞拉达成共识,同意将石油产量冻结在今年1月的水平。但如果所有产油国不能合力减产、限产,油价回升幅度有限。
在前国王阿卜杜拉挽留下,纳伊米延迟退休。老国王去年1月逝世后,新国王萨勒曼让纳伊米继续留任。
老大臣已为退休后生活做好规划。在他还是石油公司CEO时,老国王曾委托他创办一所大学,为沙特经济转型做人才储备。如今的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有220名教授和2000名毕业生,致力于培养科技创新人才,实现纳伊米2013年在华盛顿一场研讨会上的誓言:“我们的终极目标是逐步降低对石油收入的过度依赖。”